霜降这天,有很晴暖的日光。俗语说“霜降杀百草”,然而在这个明媚的午后丝毫感觉不到这样的萧索,反而还有种别样的生机。好天气总会带来好心情,虽然囿于工作不能出游,拥抱一下如此可爱的阳光,却依旧在办公室一隅对着窗外萌生出感恩和敬畏之心,为活在这美好的世间倍感庆幸。
然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想起她已不在人间,这些属于所有人的大自然的恩赐已没有了她的一份,心下黯然。
她是我的小姑妈(我叫她“孃”),父母那一辈里最小的一个,才五十六岁,因肠癌去世。
刚患病是在四月的时候,她还在微信上语音,说起自己的病情。“肚子疼,拉血,……和大姐去医院检查,做了肠镜,医生说是肠子里有息肉,要动个手术……”我当时安慰她说:“没事,息肉切除了就好了,这个没啥大不了,好好休养就是了。”
如今想再回去听听她的声音,微信上已经没有记录了。虽然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但是早已无迹可寻。音容笑貌犹在目前,然而时间的流逝会带走一切,多年以后我再来写点怀念的文字,恐怕记忆就会模糊了。所以,我提醒自己,早点动笔。
当时真的没有想到会是癌症。以我有限的对疾病的了解,我是真心真意说出那种宽慰的话来的。后来爸爸私下告诉我,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没多少时日了。说到最后他声音都哽咽了。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爸爸皱紧的眉头。我的心也缩紧了。是谁都没有是她这么让人意外。她是多么有富有活力的一个人!五十几岁,也正是一个人年富力强的时候啊。人生在高潮处怎么可以戛然而止!不能接受,那么健康的⼀个人!又那么争强好胜!瞬间觉得人世无常,心里难受。几度眼泪都出来了,可是必须忍住了,面对不知愁滋味的小朋友,不能哭出来啊。
得知大家都准备瞒着她(医生也这样建议),我跟欣欣聊天,说了我的想法。身体是她自己的,对于病情,她是最有知情权的。欣欣和我看法一样,认为早点知道了实情,可以更好安排身后之事。然而她身边的亲人考虑到她脾气比较急,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为了让她在离开之前活得更乐观些,还是决定要瞒着她。
暑假回去的时候,陈叔叔(我对小姑父的称呼)专门找我谈了谈,我不善言辞,在这种时候说不出宽慰的言辞,只是听着他的叙述,感觉到了在妻子患癌之后还要成天强装笑颜的他有多么难以自处,也能想像接受这样的事实对她身边的亲人来说有多么不容易。看她主动按时地惦记着吃药,还在聊到去川西旅游时说:“现在去不了,只有等明年了。”我也开始相信,瞒着她或许是对的。
之前的春节回家呆了没几天,那时候她张罗着一大家人下馆子吃饭,自己却没吃什么,也说起自己身体欠安,没什么食欲云云。嗓子也是沙哑的。那时候想必病魔已经走向她了。可是谁会往癌症方面想呢?她一直身体很好,只当是普通的感冒、肠胃不适,想着吃点药熬过这一段就会好的。哪一次不是这样呢?像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日子不都是这么过的吗?所以那时候她依旧强撑着参加春节期间的各种家庭聚会,还第一次看见她化那种睫毛黑得像两把刷子的浓妆。孃的美其实是不需要这种加持的。但是这样的妆容在她脸上并不显得违和,她的气场完全可以驾驭得了。
她是我们李家个性张扬的一个女子,这一点完美地继承了我奶奶,也就是她母亲的基因。我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和她相处的时间可能比和我妈还多。初潮的时候,还是奶奶让她翻出一条布带来给我。她在一旁说:“现在都不用这个了。现在用卫生巾。”然而奶奶不听,还是让她找。母女之间总是相爱相杀的,何况都是强势、性子急、脾气火爆的人。她和奶奶之间没少出现过争执。
有一次,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她又和奶奶吵了起来。主要是她在发火,奶奶并没有说什么。我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说了一句:“你能不能态度好一点,她是你妈啊!”她的火头立马转向我,劈头盖脸朝我骂来。我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且不说有理没理,被她的气势就压下去了,气得除了大哭什么也说不出来。要知道,奶奶就是街上出了名的“泼妇”,而孃,简直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因为她是排行最小的孩子,所以从小就备受宠溺。而她也没让爷爷奶奶失望,能说会道,又长得好看,嘴甜,讨人喜欢。爷爷做水手的时候,把她绑在游泳圈上放出去玩,游泳圈则系在一根长绳子上。奶奶经常说起她小时候挨打的事情,说她会讨饶:“妈,别打了,嘴里的糖都被你打出来了!”搞得奶奶哭笑不得。后来,她在奶奶的安排下进了丝绸厂做纺织女工,又在奶奶的安排下嫁了人,生了孩子。我们去她的家里玩,印象深刻的是屋后有个小花园,还有小池塘可以在里面捞鱼,对于孩子来说,那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玩耍的乐园。
婚后过了几年吧,她开始闹离婚。然后是再婚,再生孩子。这期间的记忆开始比较清楚了。陈叔叔走入我们的家庭。奶奶对于孃毁了她一手操办的婚姻而耿耿于怀,但是也只得由着她去了。陈叔叔是个好玩的人,那时候流行的是超级玛丽和魂斗罗,我和萍萍姐经常到盐水溪他家里去打游戏,听他蹩脚却投入地唱“没有承诺,却被你抓得更紧”,“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还听他夸张地讲孃的笑话:“上次我说起李白,她问,李白是哪个,住在哪里哦?”他喜欢拉着我爸摆龙门阵,从三国水浒讲到国共相争,各种稗官野史、政治风云,在家庭聚会上侃侃而谈。每次聚会,他总是一把手的大厨,麻婆豆腐,味道真是绝了!烧得一手好菜,却让奶奶心疼每次他下厨油瓶就见了底:“放这么多油,菜不好吃才怪呢。”他呢,也抱怨奶奶烧的菜太咸:“都是盐厨子,你们家的人都是下力的么?”……据说这是一段十年前被奶奶拆散的姻缘,十年后才又历尽波折走到一起。孃在35岁的年纪生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佳丽。我还很清楚地记得那年我初三,佳丽出生没多久患上肺炎,人手不够,我放学后就从八中到二医院,帮忙看护住院的新生儿,一边就在看化学书。化学是初三才开始的新课程。
接下去是我忙于高考的高中三年。我在灯下奋笔疾书的模样成了后来孃教育佳丽的鲜活范本:“要向娟娟姐姐学习,认真读书!”她对佳丽的学习管得很严,在我上大学后回家经常会看见她在写作业的佳丽背后来一句河东狮吼,小小的佳丽往往被吓得身子一抖。
上大学后回家的时候少了,大学毕业后回家就更少了。这一段长长的时光就淡出了我的记忆,只能在亲戚们口耳相传中去咂摸。大概就是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因为房产的纷争,兄弟姐妹间闹不和,又慢慢和解。一晃世事纷纷,转眼当初的小毛孩成了大人,当初意气风发正青春的孃脸上也开始现出了皱纹。孃在街道上开了个房产中介,凭借她的三寸不烂之舌,生意逐渐风生水起,家庭聚会上,志得意满的她锋芒毕露,陈叔叔在一旁打岔:“低调,低调。”她浑然不加理睬。我心里想,低调那就不是孃了。
记得有一次一家人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她不知为何特别动情,眼泪哗啦啦出来了,一边哭还一边滔滔不绝发表了长篇的演讲,而就在人们还沉浸在她营造的悲伤气氛中时,她突然就收起眼泪,恢复了常态,全然没有发生之前那一幕似的。旁人也许会觉得奇怪,我们却习惯了。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喜怒形于色,敢爱敢恨,雷厉风行,个性鲜明,走在哪里都是亮点。
孃不到五十就当上了奶奶,朋友很多,经常一起出去旅游。女儿也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她在社区组织和参与各种活动,俨然过上了幸福的晚年生活。然而这样的幸福才刚开头,达摩克斯之箭就轰然坠落。
由于相隔遥远,暑假匆匆赶回家,其实就是为了见孃最后一面。这时候她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很瘦了,平日里中气十足的大嗓门说起话来气息幽幽。一起去逛了李庄,在土特产店那里她还张罗着给我买糕点带回江苏,没有买到花生她还很遗憾:“周✘✘(我先生)爱吃花生,每次娟娟回来我都是给她带花生走,蒜泥花生,好吃。”离开李庄的时候,她站在众人中间等待车子开过来,我意识到这真的就是最后一眼了,走近前去,却也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因为她一定还在期待着下次相聚呢,哪会想到这一别就是永诀!
从得知她的病情以来,心上就压着一块石头。经常会感慨,人世无常啊,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此刻的孃心里又在想着什么?身体上会承受怎样的痛苦?常常在做着一件事的时候忽然就恍惚了,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和黯然。
有一天,学校一位退休老年人来咨询报销医药费的事情。她徒步爬上五楼,一边直喘气,一边浮肿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说话声音却精神很足:“是这样的,我呢,得的病是乳腺癌晚期……”我们惊讶于她在病魔面前如此淡定,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而且,一个人前来办事,如果她不说,谁会看得出这是一个已和癌症抗争好些年的老人?我怀着万分的敬意与她交谈。她走后,我才意识到,所谓的癌症患者,并不应该成为我们悲叹的对象,更不应该成为我们对人生无限悲观的理由。
国庆后没多久,孃去世的消息传来。电话里听着欣欣叙述了孃弥留时刻以及葬礼的细节,甚至还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礼乐、喧哗。再几日,是火化,骨灰下葬等。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走完最后几个月,永远离开了我们。对于饱受病痛折磨的孃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亲人们虽然不舍,还是要去适应,去继续未了的余生。同时,更加懂得珍惜健康的生命,珍惜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的日子,珍惜上天无私的赐予,珍惜你留给我们的鲜活记忆。
霜降过后,有一日,听说学校领导去医院看望那位老年人。听说差点就认不出她来了。还听说她拿出两百块钱交给领导:“这是最后一次的党费,我先交了。”
(2019.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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